馬慧元:美國管風琴二三事(上)

惠特尼(CraigWhitney)是英國人,也是《紐約時報》的駐外記者,寫過很多時評,不過他還有個少見的愛好,就是彈管風琴和寫管風琴樂評,報上和管風琴有關的文章基本都出自他手。惠特尼的All the Stops(按,Stop意為音栓)一書講的是美國管風琴的故事,我讀後略微吃驚,原來一個世紀前,管風琴在美國有過這樣的繁榮,和如今大學管風琴系之門可羅雀對比何等鮮明。而美國二十世紀上半葉的管風琴,和傳統的歐洲管風琴幾乎不是一個概念。

多年來,作者“假公濟私”,趁工作之便在各國走訪教堂,順便彈琴自娛自樂,“不害臊地”彈奏那些大管風琴家們只能夢想的珍貴老琴。“我在巴黎彈過聖敘爾比斯教堂(St. Sulpice)的琴,這是法國最偉大的浪漫派音樂管風琴,建於一八五七年左右,有一百個音栓。當佛朗克合唱幻想曲第三號結尾的A大調和絃結束之際,聲音繞樑數秒,我的興奮感好像宇航員發現了‘大爆炸’的回聲。”

話說管風琴這件樂器,算是歐洲的一件土產。西元前三世紀的希臘就有了管風琴的記載,是最早的鍵盤樂器。五世紀,管風琴神秘地從西歐消失了,和西羅馬帝國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三百年後,管風琴從拜占庭帝國傳回西歐,這次牢牢紮根,並且漸漸成為教堂樂器。不過,它和教堂的聯繫並非理所當然。比如英國在宗教改革過程中又把管風琴驅逐出教堂(至今不少北美教堂也排斥管風琴),俄國的東正教更是從來不用它——他們有合唱團就夠了。

從結構和發聲原理來看,管風琴在今天會顯得十分古怪:擺在觀眾面前的是演奏台和音管(藏在暗處的有風箱、鼓風機等重要配件),演奏者選擇音栓來確定音色(猶如管弦樂的配器),然後用鍵盤所連接的牽引片來操縱音管的閉合,打開的音管就可以發聲,道理和笛子、簧管類似。這和我們如今常見的鍵盤樂器——擊弦發聲的鋼琴大相徑庭。而音管發聲,供風尤其是保持穩定風壓是個大問題。早先它用水壓加人力鼓動機械來鼓風,現在當然是用電動鼓風機。從樂器製造的角度看,體積巨大的管風琴顯然極不環保。發出低音的管子可以長達十六英尺(小的高音管則只有幾寸),而對每種音色來說,每個琴鍵至少需要一個音管。整台琴是一個不小的工程,音管數量動輒幾千根,耗費大量木材和金屬,更甭提背後細緻的工藝和勞動。世世代代,歐洲村莊和城市裡大大小小的教堂,就這樣耐心等待他們的琴。一旦安裝妥當,它將目擊幾代人的春秋。管子幾乎長成建築的一部分,當然也就歷經建築的腐蝕、老鼠的棲息。記得在某管風琴音樂會的中場休息,一些小管子擺出來給人看,有人拿起一支來吹,旁邊有人道,我向來都是只吹不吸,因為裡面可能有蛾子和蒼蠅!有人在旁邊說,還可能有蝙蝠呢,在裡面腐爛了。

在美國,管風琴的歷史可以追溯到英國殖民時期。十八世紀,最著名的製琴者是摩拉維亞(現屬捷克)的移民坦尼貝格(David Tannenberg)。他曾經每年出產一台,僅僅被獨立戰爭打斷數年。他的主顧都是德語社區——那時的美國,德語人口占三分之一。所以,美國的管風琴文化,一直和德國、英國傳統有著緊密聯繫。二十世紀初,美國顯出所謂global power大熔爐之相,一切都恨不得“更大,更好,更響”,管風琴越做越大,當時最大的琴是全美博覽會上的寵兒。一九〇一年還出了這麼件事:總統麥金萊在前往博覽會途中被暗殺。報紙記載當時管風琴正在演奏,總統倒地之後,管風琴家跳下來,拿著譜子跑到總統身邊給他扇風。逸聞不好說真假,但幾台新設計、新造的管風琴在博覽會上大搶風頭是真的。一九一三年左右,它成了富人的必須品,比如紐約的富人區至少有兩百台大大小小的琴 (附圖1)。在這些大房子裡,琴可以裝在地下室、客廳甚至衣櫃裡,還有的裝在遊艇上!鋼鐵大王卡耐基在自己“第五大街”的豪宅中安裝了一台,並安排一個管風琴家待命,但凡自己住在此宅中的日子,管風琴家都在清晨用琴聲喚醒他。但他也不只是自己享受,還設立了巨額管風琴基金,贊助美國大學和音樂廳買琴。

二十世紀上半葉,發生了幾件管風琴製造史上的大事:英國人鐘斯(Robert Hope-Jones)發明了電力風動管風琴,琴鍵運動經電磁閥門來控制音管。美國人斯金納(E. M. Skinner)接著完善了它,改造了風箱連杆,並將管風琴標準化。最後,演奏者的手指幾乎不需要力度,也不需要感覺了,老琴上完全靠手指推動的生澀感消失不說,因為可以用電線連接,琴台和音管的距離可以拉開很遠。這種模型的基本思想是劃時代的,所以後來這種電控音管的琴都稱為斯金納琴。與之對應的是早期的機械操作方式,靠軌杆(tracker)來聯動琴鍵和音管閉合,俗稱機械牽引(Tracke action)琴。從機械式轉為電磁式,功過很難評說,我認識的老管風琴家大都極力主張機械式,對斯金納琴大搖其頭。的確,管風琴的發聲本來就非常間接,從手觸鍵盤到空氣振動,中間經過曲曲折折的路途,而將之易為電磁式,更是徹底去除了人和樂器的聯繫。但這樣的裝置,確實使管風琴更靈活,也更方便世俗化(附圖2)。

斯金納早年讀了半年高中就輟學,給管風琴廠打雜,漸漸有機會跟英國製琴家當學徒,也結交了一些管風琴家。一九〇一年,他試驗成功了一種“連杆風箱”,就此成立了自己的公司,繼續改進風箱。不過他做生意極笨,賺不到錢。一九一九年,命定的救星來了,這是個叫做馬克斯的百萬富翁和管風琴票友。他也頗有發明天賦,在橡膠工業裡十分成功,發明了空心輪胎。他和斯金納本來就認識,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他買下斯金納公司的股份,打算重組公司,條件是要由他來掌管公司(仍稱為斯金納管風琴公司)。斯金納當時已快破產,自然同意了。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早期,是斯金納公司的好時候。一九二〇年出產二十九台,一九二三年發展到九十二台。這時,劇院管風琴(Theater Organ)也興起了,上文提到的,發明電力風動管風琴的鐘斯還發明了劇院琴。因為電控式可以使音管遠離琴台,這才產生了劇院琴——音管列於牆壁四周,琴台位於舞臺之下。本來,當時的電影默片是請管弦樂團來伴奏,理想情況是能隨情景而即興演奏,但這對樂團來說太麻煩,所以只能看譜演奏。這時,管風琴就是最好的替代品了(附圖3)。當時的劇院琴,據某管風琴家的吹噓,可以模仿“從嬰兒哭鬧、玻璃敲碎到火車頭遠去的所有聲音”。管風琴在往這個方向發展,而斯金納並不喜歡,覺得這些吵鬧粗糙的聲音根本不足取,不過他有時也難抵誘惑,在自己的琴中加入大鼓、架子鼓、吊鈸、鈴鼓之類的音栓,希望模仿一個完整的樂隊。此時,他已經從一個底層的小人物躍進上流社會。一九二七年,美國的六十三個管風琴公司,一年內出產兩千四百多台。人們想不出什麼理由,會終結這個黃金時代。

此時美國的音樂背景是,二十來歲的作曲家科普蘭、卡特等人在巴黎跟傳奇音樂教師納迪亞·布朗格學作曲。布朗格也是一位管風琴家,當時聽說大指揮家庫謝維斯基次年要率波士頓樂團來巴黎,就帶科普蘭去見他。庫謝維斯基對科普蘭很讚賞,約他寫一部管風琴協奏曲,“讓布朗格女士來演奏,我指揮樂隊”。這就是科普蘭一九二四年寫就的《為樂隊和管風琴所作的交響曲》。

這段時間,不少美國人從歐洲(尤其是德國)學成歸來,覺得還是歐洲傳統的管風琴演奏巴洛克音樂更好,希望美國琴能克制一些過度“浪漫”的因素。英國老牌管風琴製造商威爾斯(Willis Henry)說過,“總的來說,我對美國管風琴的現狀相當失望。”“管風琴成了一堆音栓的集合,根本不是一個真正的音樂組織。”後來他乾脆私下對人說,“斯金納沒救了,他不會改變的。你能做的就是換人。
變化果然發生了,後來在生意方面替代斯金納的是英國移民哈里森(Donald Harrison)。當時不到四十歲的哈里森把餘生的三十年都獻給了這個公司,也在美國管風琴史上留下了清晰的一筆。總的來說,哈里森主張向十八世紀的管風琴回歸,也是對當時過度浪漫的美國“交響式”管風琴風潮之反動。哈里森的琴被稱為“美國古典管風琴”,有那麼一點“新古典”的清新氣味,漸漸成了新風尚。簡單地說,這類琴追求主音管音栓的清晰,所以尤其適合內聲部豐富的賦格類音樂。當然,它也有不少專為演奏十九、二十世紀音樂的音栓。上世紀三十年代,美國尤其時興高風壓(也就意味著大音量)的琴,哈里森也反其道而行之,降低了風壓。就這樣,到了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風壓普遍較低,而今天的琴,風壓又開始升高,大概是反動之反動。

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大蕭條中,管風琴製造業受到打擊。公司的財政狀況越來越糟,馬克斯總算成功地把斯金納公司和另一家愛奧林管風琴公司(Aeolian)合併成斯金納·愛奧林 (Aeolian Skinner)。漸漸,斯金納和哈里森的關係緊張起來。斯金納恨恨地抱怨自己被架空公司的要事。在管風琴的音調上,他和哈里森也漸行漸遠,斯金納開始厭惡“復古”風潮。他從來沒喜歡過古老的荷蘭和德國之聲,認為那些老琴“又冰冷又沒表現力”,而管弦樂團式的美國琴才是“活潑、有生命、溫暖、有魅力”的。當時他看見加州有家教堂訂購一台琴,指名哈里森監製,他想法去掉了哈里森的名字,馬克斯知道了大怒,令他趕緊回到東部,幹自己的事情去,之後還專門寫了封信數落他。

此時的斯金納,已經六十七歲。終於有那麼一天,斯金納徹底和他創立的公司分開,生活也漸漸陷入困境,和妻子搬到一所小房子裡。“你知道謀生的需要對藝術有多少阻礙嗎?”他在信中對朋友說,“如果我能把全部時間用在琴上,可以做出好得多的琴。可是我得考慮養家,所以頂多能做出‘還不壞’的琴。”

他的支持者越來越少,但並沒有完全消失。最後的合同是一台華盛頓的大型琴,有一百二十個音栓,落成後舉辦的第一場演奏會受到熱烈好評。不過,這台琴後來也被公司改造,這自然讓他更加憤怒。愛奧林-斯金納公司的日子也並不好過。自美國加入二次大戰,管風琴業幾乎中止,各公司被迫用製琴的材料來生產飛機配件。製作音管所需的大量鋅材也被政府買去,琴本身還被加了百分之十的奢侈品稅。公司員工中,但凡沒有應徵入伍的,靠做棺材和子彈殼維持,而斯金納本人只能去爭剩餘的一點生意——維修。一九四二年,斯金納破產。翌年,曾經的工廠毀於火災。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喪妻後的斯金納和女兒住在一起。他九十歲了,因為年紀太大被取消了駕照,每天只能在家裡看電視。兩年後去世之際,他的琴還被許多演奏者憎厭。《管風琴》(Diapason)雜誌在悼念他的時候有這樣的話,“到他去世為止,他設計的琴很少有沒被改造的。斯金納先生活著看到這樣的景象,實在很不幸。但這個世紀的這個時代就是這樣:偉人都看到了自造世界的坍塌。”

至今,斯金納所製的琴很少有照原樣保留的,即使有,也不易憑音響資料作出判斷。畢竟,影響管風琴音響的因素太多,音栓選擇、建築空間、一些外部因素(比如濕度)等等。但“斯金納琴(Skinner)”的名字則永遠不會被遺忘。

文:馬慧元老師
《旅居加拿大管風琴家、作家、樂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