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喜歡音樂,無論識譜與否,對於樂譜總會有特殊的情感興味。
白紙上的五線河流中躍動的蝌蚪,羊皮卷上呆頭呆腦的方塊,抑或殘破
的莎草紙上難以索解的符號——這些音符的載體在譜架上、博物館中、
古跡裡,為音樂的復活與不朽提供了可能。
而在樂史時空的豐饒中,亦能偶遇一些格外有趣的小物件。
〜樂譜餐刀
前幾年,倫敦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V&A)的庫藏中發現了一種刀身刻著樂譜的小餐刀。其材質為鋼,部分鍍金,刀柄則用了象牙、黃銅和銀。刀的正反兩面分別刻著餐前和餐後的祈禱詞 :
餐前祈禱 |Benedictio mensae
Quae sumpturi sumus benedicat trinus et unus
(願神賜福我們所享用的食物)
餐後祈禱 |Gratiarum actio
Pro tuis deus beneficiis gratias agimus tibi
(我們感謝神的恩賜)
此種刀具十分罕見,人們在一本 16 世紀上半葉的義大利圖書中找到了它的身影,名為“樂譜餐刀”(notation knives [coltelli musicali]),故此可以確定它們應是同期的產品,但製造商為誰,目前仍無法確認。至於它們該在什麼情境下、如何使用,則更是難以判定。
已知的是,每把刀上的禱文相同,樂譜卻不一樣。V&A 特別約請皇家音樂學院(Royal College of Music)在英國藝術和人文學科研究委員會(Arts and Humanities Research Council)的資助下復原並錄製了餐刀上的音樂。學院製作了兩個版本,細節頗有不同,但總體思路都是 :
用餐者按照各自持有的餐刀上的樂譜歌唱,組成和聲。
中世紀以降的西方基督宗教世界中,飲食與祈禱 / 禮儀一直有極深的聯繫。蘇塞克斯大學(University of Sussex)的藝術史家芙洛拉 · 丹尼斯(Flora Dennis)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細節。從樂譜的讀取順序可以確定,演唱時必須左手持刀,這與通常用餐時的習慣恰恰相反。她認為,這意味著祈禱與用餐之間存在著標誌性的過渡。
而 Kunsttext 博客的作者在博文《禮儀與遊戲》(Rital und Spiel)中延伸得更遠。以樂譜餐刀為引子,他回溯了亞倫裘貝(Alain Jaubert)解讀夏爾丹畫作《品味靜物》(La saveur de l’immobile)時對廚房作為“神聖祭台”的分析,用自身經歷附議了鄧尼斯“餐具常成為生命迴圈的重要時刻的禮物”之見解,又談及阿甘本《童年與歷史》中關於習俗和遊戲的論述,最終歸結——
樂譜餐刀……以令人印象深刻方式表明,……我們人類處於這樣的境況 :我們有意識地中斷類似於飲食這樣的迴圈行為,而念及一種更高的力量,使我們的行動符合它的要求。
樂譜餐刀背後的歷史,以及種種哲學乃至神學的探究,或許可成為今人餐桌上的好佐料。復原的錄音,更可供人們切近體驗一把前人的妙趣。
〜蘸水筆尖
不知何時,西文書法漸漸成了一門文藝人士熱衷於通曉的“顯學”。
由當下的字體設計切入,可直抵數百年前拉丁字母的日常呈現,又可擴展到中世紀、文藝復興的抄本藝術,以及近現代印刷業的發展歷程。這其中的道行,自是深不見底 ;而結緣的伊始,也可簡單到與一支蘸水筆的偶遇。
在鋼筆(或名墨水筆 [fountain pen])發明之前的漫長時光裡,蘸水筆(dip pen)是書寫拉丁字母的主流工具,甚至直到 20 世紀中期,仍因造價低廉而被一些家境不富裕的學童選用。相對於預先存入足量墨水的鋼筆而言,蘸水筆使用起來似乎十分麻煩 :須將筆置入墨水瓶中,讓筆尖利用液體的表面張力吸附並儲存少量墨水,連續書寫若干字句,如此不斷反復。
較早的蘸水筆,便是古代僧侶、哲學家經常持握的羽毛筆(quill pen)。它們非常廉價,也極易損耗。後來改進成了木質筆桿、筆尖可調換的形式,方便度大幅提升。蘸水筆尖對於書法字體的獨特優勢,以及給予使用者的細節體驗,是新興的書寫工具無法替代的。所以隨著西文書法的熱度攀升,蘸水筆也一同進入人們的視界。容易想見,蘸水筆最大的學問就在其筆尖之上。常見的書法字體分為平尖和點尖兩大類,G 尖、D 尖、圓尖等等分別對應不同的場合用途。
1850 年創立于德國伊瑟隆(Iserlohn)的著名蘸水筆製造商 Brause,則提供
了一種別具一格的筆尖,專供作曲家、音樂家勾畫樂譜所用,名為“五線譜
/ 樂譜筆尖”(5 line music nib / music staff nib)。
當然,所謂“樂譜筆尖”古已有之,並非 Brause 創造;也不是一家獨大,
連鋼筆廠商如寫樂(Sailor)等也在銷售類似的劈叉筆尖 ;除五線的形式外,有心人還能找到兩線、三線。如若細究,這種筆尖到底是否好用,古早的樂譜書寫者又以何種方式畫出樂譜……那麼它恐怕更未必是一種上佳的選擇。只是,當酷似鐵耙的呆萌面貌出現在面前時,又有誰忍心拒絕這樣一個既能耍酷、又能耍寶的玩具呢?
〜打譜機
親歷過前網路時代的人,如果自己或親友從事過碼字相關的工作,對打字機的聲音不會陌生。即便未能親眼見證它嘎嘎脆響的人,也多少會從經典電影、懷舊文章或書店陳設中邂逅它的殘影。當今電腦鍵盤的西文字母分佈,更是直接沿襲了肖爾斯(Christopher Latham Sholes)打字機的設定。
打字機早在 19 世紀初現出雛形,1860 年代得到真正意義上的發明,1874 年投入商用——那年裡,霍斯特、艾夫斯出生,穆索爾斯基寫出《展覽會之畫》,華格納搬進了拜羅伊特的萬弗裡德別墅,威爾第創作了《安魂曲》,小約翰 · 施特勞斯完成了輕歌劇《蝙蝠》……從樂史回望,似乎打字機比人們普遍所感知的還要古老。
隨著上世紀末個人電腦(PC 機)的興起,引領風騷逾百年的打字機輝煌不再。獲得商業化的 PC 機對它形成的打擊是降維的,它從此失去了日用的價值,退出了尋常的生活,躲進了儲藏室的角落裡生灰。但它與歷史、文化處處羈絆,又代表了工業設計的傑出水準,潮流退去,仍保留著深刻的審美價值。於是時至今日,依然不乏擁護的收藏家。而它的一種衍生,或者更確切地說,一種試錯,則遠沒有如此幸運。
自誕生以來,從來沒有獲得過應用上的成功。這正是美國人基頓(Robert H.Keaton)製造的基頓打譜機(Keaton music typewriter)。用打字機列印樂譜並不是什麼稀罕的主意,沃爾頓(J.Walton)、艾芬格(Cecil Effinger)、溫特林(Carl Winterling)、柯洛納(Smith Corona)等人都各有成品。不過,任何人只要見到基頓先生的這款機器,便再也沒法把它從腦中抹去。
美國加州舊金山的基頓先生(Robert H.Keaton),為了實現更便捷清晰的樂譜書寫,發明了這款造型極為酷炫的機器。該打譜機 1936 年初版只有 14 鍵,1953 年增為 33 鍵,分成可移動和固定兩組。使用方法是用把手移動轉盤,將音符對準碳帶。把手還可以控制大小鍵盤,選擇符號和譜線。可是事實上,它用起來完全達不到預期效果。作曲家們寧肯採用手寫,很快就將它棄之不顧。
打譜機的廣告稱:快捷、實用、經濟(Fast-Practical-Economical)。結合它的實效和 200 多美金的售價來看,基頓先生及其產品實在是充滿了濃濃的異想天開。不過,它至少在樂譜印製史中留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註腳,而極富機械美感的外觀和數量的稀缺性,更使它獲得了特別的魅力。
文: 南曦 (原載三聯《愛樂》雜誌2020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