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7日是布拉姆斯誕辰187週年紀念(Johannes Brahms,1833年5月7日-1897)。楊燕迪教授評論布拉姆斯的藝術生涯,與讀者重溫他心中布拉姆斯的音樂和堅強的靈魂。
(續上文)
一百餘年後,我們站在現在的視角回望柴可夫斯基和布拉姆斯,基本可以斷言,柴可夫斯基沒能“聽懂”布拉姆斯——當然,我們也可以理解為何柴可夫斯基“聽不懂”布氏。其實,柴可夫斯基與布拉姆斯之間存在隔閡,這也部分說明了普通聽者會與布氏音樂產生距離的原因所在。除了《匈牙利舞曲》這樣少量而有意的“通俗”創作之外,布氏音樂對聽者的心智、頭腦和耐性都有特別的要求,邀請聽者不僅沉浸於“樂聲之中”,追隨樂聲的曲徑幽微,還要特別留心“樂聲之外”的“弦外之音”,體會並不直接顯現在音響本身而是隱藏在音響背後的文化-心理暗示——諸如布氏作品中對前人先輩和音樂傳統的眾多影射、隱喻、借用與參考,類似詩歌中的“用典”,沒有相當的音樂史知識與儲備,就難以體察布氏的良苦用心。布氏音樂肯定屬於“慢熱型”,初聽可能並無表面的絢爛,也缺乏炫目的色彩和“抓人眼球”的姿態,但卻耐人咀嚼、耐人尋味,往往經得起反覆的聆聽和推敲,尤其隨著聽者人生閱歷的增長和音樂經驗的增加,他的音樂吸引力才會愈來愈強。
顯然,布氏的音樂追求具有強烈的“德意志”秉性——這種音樂不僅訴諸感官,而且訴諸頭腦,帶有突出的“智性”品格甚至“哲性”維度。它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情感傾訴,更是嚴格意義上的思考結晶:猶如德國人舉世聞名的哲學思辨,布氏音樂講求的也是刨根問底式的精深和嚴謹周全的透徹——明眼人看得出,這分明是老巴赫的精髓與貝多芬的衣缽。難怪德意志音樂有“3B”的美名,不僅指稱巴赫、貝多芬、布拉姆斯三人之間的精神血脈,也代表兩百年來最優秀的德國音樂傳統。布氏對自己的這種歷史定位有清醒而明確的意識,因而才會以極其嚴厲的藝術準繩要求自己,樂思運作深思熟悉,細節與結構須經千錘百煉。查看布拉姆斯的作品目錄,人們會驚訝於他的創作品質之高:因為他銷毀了所有自認不合格的習作與達不到標準的創作——這對於後人倒真是好消息,因為布拉姆斯保證了留給後世的作品幾乎全部是優秀傑作:四部交響曲, “第一”是為“命運”,“第二”有“田園”的美譽,“第三”是布氏的“英雄”,而“第四”則充滿“悲愴”的氣韻——每一部都達到了足以和貝多芬交響曲相提並論的水準。他的小提琴協奏曲,恰與貝多芬的小提琴協奏曲一道,雄踞這一體裁樣式的藝術最高位元。《悲劇序曲》,充滿地道而雄渾的真正悲憫精神,堪稱單樂章音樂會序曲的典範。一部《德意志安魂曲》,應是19世紀德意志交響合唱音樂作品的巔峰之作。布氏的室內樂作品,功力老道,筆法多樣,整個浪漫樂派在這一領域中無人出其右。鋼琴小品,尤其是他後期的四組精粹之作(Opp. 116, 117, 118, 119),在樂思的精煉和筆法的精到上屬於史上最傑出的創作之列。而他筆下最後的創作之一《四首嚴肅的歌曲》,直面死亡並反思人生,代表了布氏藝術歌曲的最高峰。可以說,除了歌劇和交響詩,布拉姆斯在所有當時的音樂領域中都貢獻了第一流的偉大傑作。而他放棄歌劇和交響詩,除了這兩種體裁不合他的音樂天性之外,也是出於刻意的迴避——針對他的音樂敵手:華格納與李斯特。
說到華格納,他對布拉姆斯極盡嘲諷、挖苦和指責。而布拉姆斯儘管完全不贊同華格納的美學立場和做人風格,但他生性大度,很少正面攻擊華格納,反而一直對這位老冤家保持騎士般的尊重和慎重的關切:他的私人圖書中收有《崔斯坦與伊索爾德》和《萊茵的黃金》的總譜,對熟人朋友布氏也常常宣稱自己是“私下的華格納擁泵”。這種寬宏與厚道實際上也滲入到布氏的音樂性格中——布氏音樂幾乎從來沒有華格納式的趾高氣揚與不可一世,相反,他最感動人的時候往往都有“暖男”式的體貼、謙和與溫潤:例如《第一交響曲》中第三樂章“小快板”的脈脈溫情和誠摯口吻,以及《第三交響曲》第二樂章“行板”中閒庭信步般的傾聽與對答。曾有評論說,布拉姆斯的音樂是德意志社會穩健中產階級的精神象徵——講求信譽,堅守本位,摒棄外在的浮誇和裝飾,以內在的品質和鄭重的承諾取勝。如果說德意志自19世紀中後葉以來成為世界工業產品的品質象徵與信譽保證,布拉姆斯確乎通過自己的音樂在藝術上呼應了德意志民族的追求與榮譽。
華瓦格納曾嘲笑這位比自己小二十歲的著名對手,稱他是“貞潔的約翰內斯” (Johannes Brahms),做事小心翼翼,猶豫不決,一股迂腐之氣。華格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與其相比,布拉姆斯確實缺乏“魄力”。他凡事認真,覺得一切都很不容易。就連個人私生活,他也表示“要我結婚,就如同要我寫歌劇一樣困難。”年輕時,他愛上比自己大十四歲的舒曼夫人克拉拉。但布拉姆斯終生與克拉拉維持著高尚的精神交往,卻絕不逾越雷池半步。由於這層關係,對於恩人舒曼,布拉姆斯一定懷著深深的罪惡感。也正因這層關係,布拉姆斯選擇了終身不娶。我們不時從他的書信中讀到,他又結交了某位家境優越或富於樂感的佳麗。但據同代人回憶,他們之間雖打情罵俏,但從不當真。布拉姆斯有時甚至冷嘲熱諷,開斯對自己的創作生涯同樣進行了精心設計。雖然他生性優柔寡斷,但一旦下了決心,便百折不撓。身懷道義責任,倚靠堅強意志,布拉姆斯踏上一條尋覓過去珍寶的險峻之路。李斯特、白遼茲和華格納勇當開路先鋒,世人崇仰他們的大無畏精神,殊不知布拉姆斯在當時“一切向前看”的風潮中逆流而上,可能需要更大的勇氣。浪漫主義已經風行全歐近半個世紀,古典的邏輯、章法、得體、佈局等等早已被旋風般的創新實踐各個擊破。但布拉姆斯認定,只有面向過去,學習傳統,才能開拓未來。(待續)
文: 楊燕迪教授 (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教授,現任院學術委員會主任)